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吻火/kissing the fire

/王秋





过犹不及的冬雪,呼啸广厦间的长风。叶秋脸上从容,立在三米开外,脸上有少年老成的定气。


这是北方少年独有的定气。北方好,北方养出倥偬的马蹄,还养出刚俊的面孔,养出一汪护城河一样穷途末路也不阿的眼睛。这眼睛好看,搭他弧度不算温柔的眉,叫他扫过之处,到底都是寒的,冷的,看不见生气。


恰好,街边灯火都寥落了,满城闭着门,像空城。


王杰希竖领,抵御北京城里见冷的寒气,耳朵却冻得通红。老城,一脉相承的天寒地冻,二人离得不近,呵出的白气被风一吹,万万交叠不到一处,像是眼下四散逃亡的旅人。


“他走得太匆忙了。”


叶秋提长灯,映亮方寸之地,说话时句末带笑,勾成的一笔遗憾变得暧昧不清,王杰希有一刻恍惚以为那是他的哥哥。北京的夜冷得太过于漫长,除非依偎不能取暖,叶秋的灯离他很近,这时候最是像极了叶修吞云吐雾时指尖的温度。


打更的锣声调次第拔高,一字字扎进冷雾之中,鸣笛的长音如同促织,催得王杰希心里一阵发紧。


“你不用理他。草原的骡马不吃干垛,江南的女儿绣不出辽北的罡风;他早晚要走,拦不住的。”


叶秋讲话轻松,语调似一声空哨,听不出情绪,却在无意地笑。他也不点烟,说话时指尖藏在袖管之中,像是怕极了京城的寒气,恨不得生一副火热肝胆,驱了王杰希耳上通红也好。

心里却怕是寒的,凝在舌尖,偏生在他面前张不开口来。


可这不该,天下若有一桩事不能做,便是生死有命,除却这之外,王杰希却万万认不得。他忍不住瞥过去:“逆水行舟,不进则退。或许是你不拦,他才会走。”


叶修不该走的,不然他不会在这里,同一个与他模样一模一样的人立在这找死的空街。前线很近了,腹背受敌,灯红酒绿却在南方还未散。叶修要南下,把计划吞进肚子里嚼烂,没得撂下叶家上下八口,倒做人民的英雄。


英雄。去他妈英雄。王杰希说的一字一顿,把末了几字咬在齿根,仿佛吃了风的喉咙,片刻就要咳出声来。二人比肩,叶秋仔细听了,侧耳如听风声,闻言只笑着,“我原也是这么想,可王先生戎马峥嵘地来了,我觉得是该走的;世上的事,有失必有得的。”


咬着的风浓了,灯火明灭不定。叶秋停下来理灯,薄纸在他手下飒飒地响,火就熄得合情合理,不带一点犹豫。他哎呀了一声,怀里摸出描红绘绿、花花世界的火柴盒,擦亮的瞬间五指映得绯红。


战火纷飞的年代里这样的柴盒极少,他擦火,并不怜惜,想必是那倒霉催生的哥哥留下的。王杰希这么想,就觉得那盒打开时带着雪茄烟丝的味道,他不喜欢那种味道。像走火的枪擦着膛,都是血肉模糊的味道。


火在闪烁,风大且冷,把灰尘卷着水汽一同掠走了。王杰希伸手拢住那团渺小的光亮。那团光亮与他一同抢夺空气与呼吸。



“王先生有一双好手,”叶秋点了灯,好像王杰希捧着的火落进他眼睛,那双手便掬起了他的眉目。


“握过枪的手,不过枯槁罢了。”


王杰希讲话很慢,谨慎如临上级,一丝不苟。可他鼻腔里的闷哼是真的,眼里一扫而过的还有悲凉,叶秋捕捉着他的眼睛,那是一双生得不甚谨慎的眼睛,叶秋喜欢看人眼睛,得偿所愿在里面寻到了疏疏几颗星子。


是如炬的星子。他喉间哼起了在法国留学时别人教会的歌,调是断的,带一点犹豫。


“王先生知不知道徐志摩?”他讲话带一点冷出的鼻音,“kissing the fire。”


叶秋咬英语字,带京腔独有的迂回,寒风凝不住那弯,就叫他摘了去,添成汉字般的一起一伏。最后的音节唇形打开,扬了个似有若无的笑。他念,如涉世未深的孩童,语调里尚有学生般的顿挫。


“我将替众先人kissing the fire,替爱与恨,替泪与笑,替自由与青春kissing the fire;愿一切在火中重生!上帝在上,愿一切各得其所!”


他停顿,梁先生最高潮的语句在慷慨中被他收住,未完待续的,欲言又止的,他换了个语调,喑哑却悲哀。


“今夜,愿那火的呼啸之声会穿窗入室.燃尽夜的平庸,伴我入梦。Kissing the fire。”


是隐喻吗?还是无意为之?十九岁人的眉宇间团着一团雾,隔岸观火的神色,看不太清,说不太明,方才拢住的指尖太冷,捂不热的,不像他哥哥。
不像也好,没有了心中热爱,别招惹是非。也是好的。


他们走路,绕进侧院子的西门。四合院中央扎根了百年的槐树,顶天立地撑着一家的子嗣,不辞劳苦地见证他们地恪守,还有出走。王杰希点蜡烛,拿红纱帐的笼盏罩上,光线落到他肩上衣襟上,叶秋伸手拈了,再张开,是朵残次的玫瑰。


“西洋学的小把戏,没有人看,便宜王先生了。”他笑着,眼里却含着餍足。王杰希不喜欢这种餍足,战争击穿了人心,谁都是唯唯诺诺地,叶秋的餍足把满目疮痍的世界撑开一个缝隙,把击穿的人心撑得饱满,一点不像他体弱多病的身子,病态的苍白,不像他信手拈来那朵花。


花被王杰希捉了根。玫瑰是冰天雪地里一抹红。现在倒有点罗曼蒂克了。


叶秋看着那朵残花,眼里却是他食指上轻微凸起入小山丘的薄茧,没有什么比操戈更叫十九岁少年更动情的,那是勋章,或比勋章更漂亮。他心里没有金瓯无缺。他只是问。走了的那个是为了枪,枪明明那么冷,大兴安岭的林子里有大片雪地,很早年的时候兄弟在林子里猎鸟,枪在怀里捂了一夜也是冰的。鸟的巢很高,觅食又很早。他开始做梦,梦被叶修押枪打碎,一地的冰碴。他去牵哥哥的手,他的哥哥有一双温暖的手,恐怕少年吸烟的火光全吻进指尖里去了。

借着雪光走过去看,哪里有鸟,是打死了松鼠。叶修以为他会哭。


可是他没有。天太冷了,眼泪流在脸上会很冰。况且,他最喜欢的栗色尾巴那只早就死了,也是死在叶修弹无虚发的猎枪之下。这么说来,他的确早晚要走的,那些战壕里需要他,再过数年他会在口口相传里听见叶修的名字,用斗神做修饰,也并不难听,但叶秋心里一定会有些嫉妒。


嫉妒什么?他不会枪么?


王杰希的腰上就有枪,左轮盛极一时,别在那细腰窄臀之上。军人草绿色的戎装,被红纱的光映成别样的浓艳,叶秋一定在哪里见过这样的红,又凉又激昂。


面前的男人衣下有嶙峋的骨肉,宽阔的肩胛骨,是天生的衣架。他跟那个人若敌若友,分属不同的战队,他南下了,是不是他也会走呢?出生入死的期望卡在喉咙里,小时候喝醋融化鱼骨,那现在呢,用什么泡化了,咽下去呢?


“你教我学枪吧?”


叶秋没头没脑地将指尖探进枪膛,那被火吻过的地方。


不要去南方。








*kissing the fire 徐志摩借火点烟时的话
叶秋读的是梁遇春写给徐志摩的悼文《kissing the fire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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