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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年病骨

/云梦双杰

 

 

三香飘烟,绕梁数圈。他跪得脊梁生疼,膝骨扎进细密针脚般的刺痛。


他设堂偏偏要畸零,要歧路,要幽静。要外面洪水滔天淹不进来,火光廖亮烧不过春风野草。所以是暗的,冷的,魏无羡一定找不过来。他与蓝湛偶然撞入的日子,他风湿的膝盖生疼,病根犹在。

 

堂上佛光不灭,久烛常燃。正中张贴江枫眠等人画像,牌位如同尸骨,名字如要刻穿檀木。

 

早年魏婴不被虞紫鸢允许入宗庙,弟子归宗,他是独行例外,是江枫眠与她之间最刻骨的底线。

 

魏婴时常与她作对三分,这件事上从不喧闹。他捣乱地点各种稀奇古怪,与人作对不讲道理。先生仰望明月,也要被他作譬附庸风雅。学堂之中,先生在上侃侃而谈,魏婴在底下一手攥狼毫,折竹拆扇,熟宣勾勒得一张鬼画符,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,贴人脑门子上也能降妖除魔。

 

落笔勾个名儿,沿着纸边缘拉出剑锋般的一竖,即刻扔笔入砚。墨汁大溅,如同国色天香肆意开放,泼得江澄满衣的秀丽山河,十足好看。

 

登时旁边的人刹那一齐退后,躲十八潮水一样四下散开。刹那给二人腾出打架斗殴台面,十有八九磕绊了桌角,场面乱做一团。其一嘀咕着:“江师兄总是叫他耍得团团转呢!”江澄准能耳尖听个囫囵。可等着看热闹,没人理会学堂规矩,魏婴恨铁不成钢拿目光扫一圈,孤军奋战立在江澄面前,恨不能抱着师弟两眼汪泪,叫他手下留情才好。
 


江澄瞥他,手指掸落淅淅沥沥一地黑漆,叫魏婴不敢上前。魏婴虽是随性风流,却耐心细致,不是惯常做低等惹是生非的好手。他们在兴致盎然人群中央交换目光,电光火石之间擦出迁就与歉疚,魏婴便知晓他不欲多言的伶俐。他牵扯赔罪微笑,江澄作势冷冷纳下。墨边踩出几个脚印,零零碎碎的,像光影斑驳。魏婴端着人袖口,扔下几张生宣铺盖两层,隆重如同宴点,踩着铮铮力道:宰相肚里能撑船;衣服一件,怎比得上十七年同门情深义重,是不是?
 


是你个大头鬼。江澄拿眼珠三分白瞪他,作势扬手要打,后去目光一阵叫好。他们不长眼睛也能看到。
 


疼!疼啊!魏婴眨眼睛。师兄弟们瞥他们一闪而过的闹剧似的,失望掺杂了大半,一哄而散了。魏婴又拉江澄衣角,蹭了满手污渍,腻得慌。顺着这污腻下去,江澄拍掉人手,手心里即刻也染黑了,近墨者黑。他原本习惯了在虞夫人面前陪他做戏,共同谋逆一场无关紧要的风花雪月。要跪下来,替他挨了鞭子,也不知道疼。到底是凡身肉躯。魏婴从不问他疼不疼,只拿手指摸他脊背,摸到嶙峋山脉。
 



江澄要换衣,屏风后面隐隐绰绰。魏婴跨腿吹茶,衣襟撩到膝盖上,没个样子好看。他掐个杏仁冰皮子的酥,入口即化,对师姐手艺赞不绝口,江澄一个枕头丢出来,正巧砸他个闷头青。软的,不痛,发了霉菌味道。接二连三打喷嚏。
 


屏上绘着莲花坞,锦绣山河掩饰胴体,金贵啊。江澄绕着束袖敛眉出来,头也不抬地骂:好东西填了腌臜肚子,真乃暴殄天物!
 


魏婴做鬼脸。把掐银边涂厚釉的碟子给他一推,提壶斟茶。江澄咬了半个边,糯米如同墙角坍杞下去,唇齿留香。魏婴翻闲书,一边问他,我剥竹皮削成架,三两笔成就一纸鸢,我在桌下做了好几日;你乐不乐意送它上天?

 

“不想。逃课又扰乱学堂;我还想多活几日。”言辞中带恳切,魏婴抬头看他,靴尖在桌面下暧昧挑人小腿,托腮:“别嘛。”往日他们时常用尽千方百计,越过世俗藩篱围堤,翻滚出一溜尘埃,在逃离束缚中寻求微妙的快感。习惯于戚戚然的惶恐,这种等待似是而非的发落与比肩同行的刺激,少年人心照不宣的默契。


 

十三年前他们有过的。

 

对于不谙世事时候暧昧幻想,洒脱宣泄在彼此身上。好像那笔触张扬的纸鸢,明明很不堪,飞得高了便没人看到。仿照朱笔描红,丹青手笔。

 

深谙其中风流缠绵的人理应占据高地、步步相逼。魏婴花言巧语,嘴甜心软,尤其对美人。他习惯去挽江澄手指,十指相勾,如同结成千千红线。而江澄与父母从不相亲,肢体触碰如同判他死刑。许多次不知如何反应时,魏婴已将他扣在桌上、床上。落下那一刹矮纸飞扬,江澄头颅都发出咚声脆响。比替人挡下紫电鞭笞疼痛千倍万倍。
 
 
魏婴分明有一腔体己话,无处言发,看起来从来不闻不问。江澄无法明白他不够直白露骨的心疼。
 
 
他们第一次衣衫凌乱,腰带一松如同薄霞飞散,襟前的衣衽即刻剥开。还时节未冷呢,二人穿得不多,只隔着三层薄薄衣物,用血肉联系着心猿意马一词深深的含义。魏婴以目光品尝其中色相。梨花木桌已被体温烫热,如同地狱燃起等候审判的焰火,熨贴于肌肤之上,不可分心让予一寸一毫。
 


他不疼。江澄告诉自己,我不疼。他用这句幌子欺瞒自我麻痹双方;不过是饮食男女。魏婴亵渎他的甘于庸俗。为了谁?

 

偷欢一刻而已。

 

除非可惜是,其实魏婴捡起衣服的速度比脱衣服更快,如同被窥伺了生人勿近的秘密一般落荒而逃。莲花坞十万里浩渺有余,藏污纳垢的水平不够高深,后来温家回环进驻,拆了少年心肺脏腑,一并自连带金丹狼吞虎咽,他们朝不保夕偷欢地方就再没有人知道。

 

江澄脾性暴戾,后来更甚。镇里把他绘成黑脸曹操模样,孩童拿稚拙笔法,把他横眉冷对的眉眼,用墨汁一齐涂抹匀称。他枕下搁着那副画,市面上三文一张,买一送十,贴门上可辟邪,贴脑门上指不定能降妖除魔。是——道士最常卖的那种夷陵老祖魏无羡画像,分明跟他本人一丝一毫都不像。江澄从不拿出来看。他想,画得太好看了,魏无羡配不上这幅画。

 

事实上枕下那幅画有主人。十三年前魏婴甩笔入砚,墨汁打湿整幅夷陵老祖真迹,上面刻意拿歪斜笔法,勾勒世家公子榜第五的公子哥。他画吊梢眉眼,眼尾拉得极为细长,嘴唇上了过多朱砂,发梢又浓了硼青。江澄来不及看,它就被甩了墨汁一片。

 

后来魏婴拿细毫寥寥勾勒,往看不清五官的黑色中间添一笔新月。魏婴满意,执笔献宝:“大公无私,青天明月,江少宗主是也——!”

 

他心想,胡说八道。他夜夜梦回梦到一片黑夜,压抑窒息如同扼住咽喉,喘不过气来。四面八方如同十八层地狱,他独处于阿鼻,万般沉溺也无法溃逃现实。魏婴的声音从上至下捣穿浮屠。新月升起总是很晚,但他会醒来,汗湿一片。

 

温家扫清莲花坞中一切,用肮脏恶俗的沉金妆点门面。江澄用最后一眼看过拆了门扉的院落,墙址格局坍圮一片,他啐那些走狗:呸!邯郸学步,不相称!而魏婴不在身边。金丹剥离血肉的声音,他听得便很清楚。

 

这个梦却绝不会醒来,他偶尔喉头干呕,总觉肮脏,血脉运转中太过卑微。十指划得血涔涔,要呕出心血般疼痛。他想起来那时候也是这样告诉自己:还好,也不是很疼。

 

后来他挥斥紫电,迈过鲜血淋漓,妄图从未寒尸骨之下翻出魏婴生死踪迹。那一年他未出二十,碾碎温狗头颅的时候,他离他已经一步之遥。直到知道真相时就远得足够忘记少年记忆,那些闷声不语的欢愉,肌肤之亲,都不如二人实打实手牵着手出现在众仙家之中那么刺眼。


江澄一度觉得那是荒唐玩笑,在兵荒马乱的射日之征中,在不肯放弃不肯罢休的血洗不夜天之后。江澄恨他,如同恨他姐姐替魏婴挡下一剑,是从自己身上剜骨割肉的恨。不够严实。


他永恒保留一丝温存,小心翼翼用体温渡热陈情。幼稚青涩,掩饰自己欲盖弥彰的情思。他一直都不知道那算什么。魏婴没有亲口和他讲过那个字眼。江澄从期待到逃避,实在用了太多年。

 

不够成熟。


幼稚!江澄多次把笔甩脱,满地狼藉如同万段碎尸。他心头病秧子发作,骨头里抽出千丝万缕的疼痛,每一根都生拉硬拽着那颗金丹,大肆喧嚣:我们两不相欠!

 

 

他突然想起来了。魏婴那幅画画得根本就不是他,分分明明,细长眉眼,寒冰似的目光,以顽劣笔法把戏般逗弄人,那是蓝湛。他哪里有这般好看,这般值得他细笔勾勒,精心描摹。

 

不过是魏婴十万心魔中的一个,随手改名换姓,涂掉云纹抹额,施舍自己渺小可怜的爱恨。

 

江澄最后一次俯首磕在青砖。佛光幽绰而缺失光晕,他未曾添一笔金粉珠光。族谱端正落在中央,以浓重肃穆力道,笔笔画画书写冤魂名姓。江澄一直、从未涂掉“下落不明者:云梦魏婴”字样。尽管他偶尔错觉魏婴跪在一旁,双手合十,却永不低下他的眉眼。

 

如同贯耳温宁、魏无羡、蓝忘机的喧吵,触碰随便时胆颤的恐惧,雷声大作。烛光摇曳,人影憧憧。江澄所谓分心,自十三年前始,至拔出随便时终。不再多疑暴戾,嗜血如命。他磕长头。

 

他三叩九拜,五指向上,虔诚并且永远铭记仇恨。不敢忘。

 

正是非要以绝无嫌隙漏洞,奋力而绝望。治不好心中疯魔、孽障。惯性疼痛,落下病根。

 

 

Fin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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