关于

似是故人来

喻黄


1

      很久很久以前,那位剑客一个人坐在那里,独自饮酒。



2

      笑尽一杯酒,杀人都市中。

      可他久久未曾拔剑出鞘过,也久久未曾做过同样的梦。 梦里白茫茫混沌一片,再没有那个人。


       二两当归掺杂下药酒,一碟酱瓜和稀粥。夹筷抖擞,只觉得有心无力,敛了衣裳靠窗探看,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街市。不甚疲乏地撑了肘,眯了一双眼散漫张望,目无所定,分分钟觉得困倦起来。邻桌交谈声细密入耳,催生了那困意,他垂头想要小憩,却冷不防听见字里行间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。


    “那一甲状元名唤喻文州的,听说少年时期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术士,街边儿摆摊顺便卖字,”那声音里无限不知名的情绪,“虽说那一手字确实可称得上一流,倒真没想到让他中了状元。”

    “世事难料。你莫不是嫉妒?”

       那声音倒坦然:“是有的。不过无甚,日后官路也得看他个人造化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变化之快,哪是你我能测的?咱看着便是。”

    “好,好。斟酒——”

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听得清楚,那喻文州三字如芒在背,刺得他鲤鱼打挺般坐起了身,贯耳充斥着那“一甲状元”几个词。五年前他遇到过他,十八岁的他与同年的他有过一面之缘,借宿他赶考的破茅房下,与他针锋相对,也与他同仇敌忾,亦算有过托付生死的交情。



       寻来去差点要放弃,偏生今日竟听到了他的消息。


       可黄少天此时竟有些“近乡情更怯”了,一手摩挲着空瓷杯缘而思绪万千。时隔七年,谁知那穷书生是否还记得自己,又听说他如今又中了状元,算是达官贵人前程似锦,自己不过浪荡江湖无所定居之人,若相认,反倒显得自己拉低了他档次,阻碍他求官之道也未可知。


       他是个大大咧咧的人,成日家从南到北游山戏水,实是个宁用五花马千金裘换取琥珀美酒的心思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时期一把利剑铿锵,一身好功夫叫无数江湖老手也敬佩不已。七年间更是不必说,原先还有些稚嫩凛冽,有些狂妄的脾气也收敛起来。他天生善于利用机会破敌,哪怕围攻三千也能巧妙化解,钻着机会空子脱身得如鱼得水,叫对方输的心服口服,四五年后历遍天下剑客竟无敌手,那大名前便被冠以了鼎鼎“剑圣”二字。

       可他又偏有个奇奇怪怪判不得好坏的特点,就是话多。结交好友数不尽,一张嘴开口言辞长过银河,与人比试从出剑说到收剑入鞘,叫人哭笑不得猜想那语言攻击也能造成额外伤害。他倒并不在意,也不去解释什么修改什么,时间长了竟也成了剑圣大人的一个标志。

       如今弱冠之年,他本就生的好看,剑眉星目神采飞扬,现在更多了几分沉稳,剑客略为跋扈的天性令他身上脱胎出一股天生般的侠胆柔情,举手投足里能招惹思春少年少女的秋波暗许。他回应的自然,笑出两颗虎牙璨璨,仰首饮下或清或浊的醇酒。


      自然,他心里不是什么也没有。他不是隐士,亦不是空空道人。他心里有自己的剑道,有心之所向,亦有一个不知为何占据了一方的人。

      那人便是如今的一甲状元,喻文州。




3

      灯如豆,人空瘦。

      ——从实看来倒也没怎么瘦,只是自从那日听到喻文州的消息后,黄少天便开始有些茶饭不思辗转反侧,日日夜夜琢磨着该不该去找他的问题。几日下来,颧骨下还真有些削瘦起来。

    

      睡不着,他干脆翻了个身从窗口攀到了屋顶瓦上。正是皓月当空,星辰满天,撒的京都参差十万人家的屋顶上亮晶晶。黄少天枕在自己手上望天,瞥眼看到对楼红帘里衬着灯光暖融融的,正巧这时帘上悄然出现了个翩翩纤影,女性的袅娜身姿即便是个影子也看得清晰。还没反应过来,那影子后又出现了个看起来更为魁梧的影子,未几,那双影交叠,状若缠绵,悱恻而令人遐想不已。


       若是喻文州……

       呸呸呸!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受了惊一样一骨碌起身险些从屋顶上摔下去,横腿一挂才稳住了身形。

       ——小爷不过想着喻文州若是已金榜题名,难免几日就洞房花烛,四喜有二,不过替他高兴才这么想着,不是些什么污七糟八的玩意儿!啧……

       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,再望去那朱灯早熄,红帘房中大抵已是温香软玉。他莫名其妙终于松了口气,脑海里浮上七年前与喻文州相识的场景画面来。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那是个并不冷的初冬,一年前传他功夫的师父魏琛放了他入江湖,便再无消息。黄少天一开始骂骂咧咧得紧,还到处打听想寻他踪迹,游走在各个都城寻一个“毫无下限络腮胡的汉子”。可少年心性大,身上又无几银两,也是没法,时而对着些财大气粗又无教养的官(敏感词)老(敏感词)爷,也做些小偷小摸的事儿。虽说身手已是十分敏捷,却少不得十有一回被逮住了教训。


        那日他正偷了一锦囊碎银两躲着财老爷家丁追,跑得一条街鸡飞狗跳,误打误撞便进了喻文州借住的破草屋子。

       一身风尘的他第一次见到喻文州,只觉得这人身上有股子格外温文尔雅的气质,虽说屋子也破,他的衣服也洗褪了色,却丝毫不觉得有穷酸味道。喻文州正在桌前温书,偏巧提笔打算写些什么,被撞破了门的声音惊得手下笔走偏锋,一道粗线划过了整洁的书页。


   “抱歉啊抱歉啊,”黄少天不是文质彬彬的人,却极敬重一肚子墨水的人,虽不知喻文州是何身份,却被他那股书卷气制得服服帖帖,“小先生这屋子借我避避,出门在外身上钱不多,难免……咳!也不能全怪我,我师父不知怎么把我随地一扔就没了消息,这不找他么,路上盘缠无几,那些大老爷们钱财这么多,何必守得如此紧,我也是替自己劫富济个贫……哎你!”

       话匣子一开他合不住嘴,滔滔不绝地讲个没完。喻文州敛袖搁了笔静静地看着他,很有耐心地听他讲,却也关注着院外的势态,那几个追黄少天的人兜兜转转终于还是来了喻文州的破草屋。他没有打断黄少天的滔滔不绝,却当机立断起了身去开门,招来黄少天受惊的一声“哎你!”


    “这不是考了两次还没中乡试的穷书生么——”那家丁的不屑黄少天敏锐地察觉到,一手早已覆上剑柄,若是动粗,怎么也不能牵扯到这个  小先生。

      喻文州倒只是温和笑笑,刚想开口却又被那家丁打断了:“咱们粗人也不和你计较,这事儿和你无甚关系,你把那小子交给我们便是,他拿人钱财,受些皮肉之苦是天经地义!”说着便粗暴一掌推开了挡在门口的纤弱身形。


       那剑倏忽出鞘,十多年的功夫皆在一点便可看出。可那剑还未到家丁眼前,黄少天的手腕便被另一只瘦出骨头的手抓住了——那手很凉,刺得黄少天险些一抖没握稳剑把。

       喻文州一手抓了黄少天的手腕,一手去掏系在腰带上的轻薄钱袋,掏了几两碎银将手心摊开:“这是喻某的朋友,他远道而来,大抵是遇上了些麻烦,才不得已做出此等之事。某在此替他道歉。偷人钱财实为大谬,他当知错,还请大人体谅。”


     “小先生为什么要替我还钱?”待那些人走了,喻文州却当作什么也没发生,冲他笑笑轻轻放开了黄少天的手腕,便往偏屋里去。万万没想到的黄少天却被这书生勾起了极大的好奇心,干脆利落收了剑冲着那背影就是一声。


       那背影立定,只是微微偏了偏头,声音柔和带着些笑意:“你且坐一坐,某去煮一壶茶。”



4

      眯眼看了这破草屋构造,那竹制书架上满满当当的手抄书籍,在探头去看摆在桌上的一本,字迹清秀流畅,点画竖横都可见一番功力,中宫收得恰当,向背也分布得恰略有当,分明有些元代子昂的味道。只是……上面好大一道粗重划痕,穿过了好几列,遮住了好几排的字。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不想也知道定是方才惊扰他的结果,不由面上一赤,收回脑袋蔫蔫地坐到一边,一本正经地等喻文州回来。


      喻文州煮茶的手艺似乎不错,煮出一股广州城功夫茶的味道。黄少天随口问了句他的籍贯,却不想竟也算是个老乡。 

    “家道沦落,人早散了,某第一次赶考家父病重,待出榜时名落孙山,归家再读时却被街坊告知,镇里一场疫病早已然及家人病故了。”黄少天捧着茶有些同情地抬头看正坐在书桌前的喻文州,却不想那人面上竟也无悲怆之色,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,神色中略有些遗憾,“现如今某只是一芥野草,无什么可养家糊口,只卖字算卦生计。说来有些惭愧,某赶考两年了,到现在还未中过乡试,可要让兄弟见笑了。”


      茶杯里茶香四溢,弥漫在黄少天的肺腑间熨得他眉间都舒展开了,黄少天很是大大咧咧地开口:“我虽也读书,但自然比不上你们这些文人的。那些功名之事我不甚明白,”

      喻文州但笑不语,裹了麻布在茶壶把手,悠悠地给黄少天的空杯续上水。


      那日的晚霞格外好看,喻文州留了他下来一顿饭。素食简餐,平平淡淡,却被两人吃得津津有味。饭后他很是主动地收拾了碗筷,喻文州便在桌前写字,听那灶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,喻文州有些忍俊不禁。


      他收拾了碗筷甩着湿漉漉的手出来,将那湿手随意往腰间一揩。他瞧了喻文州专心的背影半晌,正打算开口:“小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  黄少天是个能把一句话讲成一长段的人,他想说:小先生,我走啦,谢谢你的一顿饭,亦谢谢你收留我这大半日,还替我还钱。若是下次相见,我是定要还你这人情的。还有,小先生可不要妄自菲薄了,我不是什么读书人,却也看得出你这一手好字,我是信你定能考取功名的,说不定再相见,我可不能喊你小先生了,就喊你大人了哈……


      可喻文州却忽然回首起了身,温和得甚至有些随意:“留下来吧。”

      ——留下来吧。你身上无几银两,又人生地不熟,不如留下来为伴,且攒够盘缠再上路。

       喻文州并没有用强制或是命令的口吻,却用了陈述句的语气,让黄少天发愣。他目视着喻文州出神,那窗外的霞光映在他清澈的眼眸里荡漾,让黄少天一阵无法移开视线,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口,没有滔滔不绝也没有喋喋不休,他鬼使神差地只开口说了一个字:“好。”


       芦窗外正是极好的夕照,大片大片火烧云流光溢彩,半幕夜色低垂,渲染得天空从轻紫至橘红渐变,透过窗口淌进屋内,光华流转,让二人眼里也倒映得美不胜收。

    “在下喻文州,以后请多多指教了。”喻文州勾起唇角笑得浅,眼角眉梢舒展,坦坦荡荡。

       他挑起剑眉若有所思,然后咧嘴亮出一口白牙:“文州文州,文御九州;人如其名。这儿行不更名坐不改姓,剑客,黄少天!”



5

      一年好景君须记,正是橙黄橘绿时。


      二人分别那日,正是他们十九岁的夏至, 喻文州打点行李,第三次上京赶考的日子。

      那日清晨黄少天起的早,估摸着喻文州还在休息,蹑手蹑脚进了灶房升火起灶。二两当归下药酒,一碟酱瓜和稀粥,正忙活得额上冒出细汗,冷不防瞥到喻文州正靠着门栏边笑盈盈地望着自己。


     “吓!文州你怎么起来了?什么时候起来的?怎么今天还起的这样早?起太早路上大抵会累着吧,你身子弱,若是染了病可怎么办?!”

      喻文州走过去有些无奈地笑他:“少天不也起的很早吗?不过仅此一天罢了,无碍;睡不着,便起来再瞧瞧儿行李。”

      他叹了口气作罢,倒是紧张地将早餐打点好摆到他们用餐的木桌上,紧张地看着喻文州伸筷喝粥,然后听看他笑着点头:“淡而有味,稠度正好,少天大概要出师了。”


       这煮粥做菜的活儿一直是喻文州教的他,他学了半年,今日终于也算让喻文州真正满意地赞扬了一回,心中的大石头一下子放下了。

     “你若满意便好。这粥从来都是为你煮的。”黄少天大咧咧掀衣跨腿在长板凳上一坐,看着喻文州儒雅地小口啜着粥。虽说一直知道这日要分别,却也没什么特别舍不得的心思,只是日复一日平淡却有味地和他过日子,替他沿街摆摊张罗卖字,有空闲的傍晚,喻文州会借着霞光或是月光看他练剑,听那飕飕剑声,听他一边舞剑一边嘴里喋喋不休,却一字一句认真地回复他。

      可真到了这日,黄少天看着喻文州心里却涌起了不舍的情绪,更有一种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爬上了眉梢,让细心的喻文州发现了,心中未免有些担心他。


     “……少天?”他喝完了粥,轻轻搁下碗筷。

      正在神游的黄少天一愣,差点从板凳上失了衡:“啊文州你说?!”喻文州却只是笑笑噤了声,收起他面前的碗筷进了灶房。


      送君而折柳,黄少天没有这样的心思,喻文州也不是在意这些的人。

      他替喻文州背着行囊送他至渡口,一路上明明早无话可说了,可偏要找些话题来和喻文州对话。喻文州是个心细如发的人,他自然知道黄少天的心思,只是他不说。半年的相处早让他知道了这个少年的重感情,喻文州并不想在此时此刻勾起自己或是他的离别愁绪。


    “文州文州,这路上虽大抵经过繁华都市,可山水险恶之处不是没有,你定要照顾好自己,莫让自己生病或是受了伤,好好儿地考取个功名来,圆了你的心愿,也可让你过的不再这么苦。”黄少天叹口气,这渡口上早有几个远行游客,和几个同样赶考的书生在候着发船。他将行囊递给看起来身体并不那么结实的喻文州,替他整理背后的衣领。

      喻文州垂眸笑,笑得黄少天有些不明所以:“你这话可说了千百遍了。我自然会照顾好自己的,也并不是第一回去考了,你这么担心作甚?”黄少天想了想也是,有些尴尬地红了脸。

      于是喻文州看着他红脸不禁笑出了声,伸手搭在他臂弯:“少天才是。少天可要答应我,在我不在的时候,一定要好好保重,照顾好身体,别再和人比试弄伤了自己。若真伤了,你知道哪些草药可止血化瘀的…”


       船夫催声渐响,喻文州搭在他臂弯的手轻轻拍了拍他,笑着示意自己该上船了。黄少天感受着透过衣物传来的他的体温,只是沉默点了点头,目送他一步一步走向临江的船头。


      不是什么暮云压城,也没有什么西风凄切,江面上微漾波痕,那衣着素色衣衫的人却临行回了头,如往常般带着笑看着他:“对了,半年前,少天问我,我为什么要替你还钱。”

      黄少天愣住了。

   “当时我不回答,其实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。我想大概都是缘。”

     喻文州微微皱起了眉,远目向他看去,脸上的笑容一如既往。

   “现在我大抵有了答案,想要等金榜题名后来坦诚地对少天说。”

     喻文州手勾着行囊,浸身在清晨的金色朝阳里。

   “少天……可愿意等我吗?”

      黄少天怔怔地神游不知到何方,就这样重重点了点头,看着喻文州带着满足又慰藉的笑俯身进了黑黝黝的船舱,连挥手告别都还没来得及,那苇船已荡开了去。

     挥手五弦易,目送归鸿难。



6

     很久很久以前,那位剑客一个人坐在那里,独自饮酒。

     是夜。京都。

     酒肆里的客人们大抵散去了,街上空荡。桌椅横斜,醉眼朦胧,看那昏黄的灯火也是叠影重重。这么想着,常年习剑积下的薄茧摩挲这手中杯缘,眼中却浮起一层水雾。现下世人皆口口声声传诵你名字,皆道你生平好坏,平生事成了茶余饭后谈资,你将步步高升,你将官运亨达。


      我会看着。却大抵也只能这么遥遥地,连眉目都模糊不清地看着。

      杯中酿成月色,一饮而尽,肝胆皆冰雪。

      都说醉中糊涂,他却在醉中想明白了许多。什么缘呀,分呀,想来想去都不过是世人为沉迷于另一个人的借口。小先生,你可想明白了吗?



      他醉得恍惚,嘿嘿笑着去捉搁在桌上那把久未出鞘的剑,起身时踉踉跄跄步伐紊乱,摇来晃去来到了酒肆后院,月色明亮也柔和,院中寂静无声,唯时而几只秋蝉吱叫,平添几分寂寥。他摸剑出鞘,那月色凛冽在剑锋上,凝成秋华般的璀璨。俯览参差十万人家,夜色低沉为月光笼罩,正是子夜时分。

     剑影簌簌,风声飕飕,那身影翻飞起伏,身姿潇洒大气。他忽然想到那时的小院子,喻文州那样翩然地立在一层看他舞剑,那月色霞光流转,他脸上笑意盈盈。


   “小先生……”

     醉梦里腿脚发软,他终究体力不支,一膝盖跪下,那不败的利剑倏忽插入泥土间。亦真亦梦里,他似乎看到有人正晃入自己视野。那人身姿绰约,翩然有些熟悉的气质。

   “少天,你醉了。”

      温和的声线带着七分体贴,二分担忧,一分责怪,让他握着剑的手一阵抖。

   “可还记得我是谁?”

      那人凉凉的手握在他腕上,托臂由背后搂他近身。

      他终于抬起头。

      似此星辰啊……那温柔笑意就这样直直进黄少天眼眸深处,融化成一片薄薄的云霏,眼睫微动,便要落下雨。喻文州勾指替他轻柔拭去眼角不知名的闪烁,笑时的呼息轻轻扑在浑身酒气的他脸上,那声音显然是打着趣儿的:“怎么要落金豆豆了?”



     是梦吗?——黄少天晓得自己醉得不浅,于是更怕了这是场平白无故天赐的幻梦。战战兢兢抬手捉那人手。温吞的,瘦凸薄皮的骨头硌得慌。手腕处,他淡青血脉在银白月光下出奇得好看。

     正想低头探看他神情,喻文州却不经意碰上他正欲抬头的侧脸,那温热皮肤在他薄唇上摩挲几许,喻文州眼里恍然而过的发愣已然被更浓一层的笑意替代。紧了紧怀里醉酒的人,看近在咫尺的黄少天怔怔地作不出反应,他似是故意,鼻尖儿蹭着他脸侧,感受怀中的颤栗。

   “少天这是赖在我怀里不想起来吗——”

      故意拖长尾音戏他,黄少天却受惊小兽般一挺腰歪斜站起了身,这才反应过来般局促地离开他几步:“文、文州?”

      喻文州笑盈盈点了点头,明明是个柔弱书生啊,却明明白白有着一股比他还强的奇怪气场。倒不是因为中了状元,却是在江南那小镇里就有着这样的一身镇定自若。


 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  这鼎鼎有名的话唠剑圣见了这书生,怎的无言以对?耳根子红了大半,不知是烈酒染得,或是什么不知名的情愫爬上了心头?那皎洁月色和上几声蝉鸣,他出现的背景清隽出奇,原来一身洗白的素衣衫换成柳青,衬得他笑也融融,影也融融。

     喻文州抬脚向前,他倒往后,踉踉跄跄走了几步,被赶上的喻文州扶住了肩。喻文州叹气无奈,从袖口摸出块绢帕替他擦拭酒烈出的细汗。“你醉得深,我扶你回屋醒酒。”



7

      深夜红烛灯。

      客栈空房里,喻文州正细细斟茶,举手投足皆如一副泼墨画。


      黄少天酒醒了一半,半倚在床帐边假寐,抬着眼皮细细琢磨近在咫尺间的那人。几年未见,依旧眉目如画,肤色依旧有些孱弱的苍白,那双总带着笑的薄唇却在灯下带着水润光泽,莫名让黄少天一阵心悸。

      搁壶起杯,喻文州也不瞥他,只是自个儿坐下,闲闲开口:“少天可还要偷瞧我多久?”

      噗……!

      黄少天惊得一跟头从床边跌到地上,幸好身手敏捷才没狼藉地在地上打几个滚。尴尬地撩撩额前遮眼的发,先行清了清嗓:“咳,没偷瞧,本剑圣那是正大光明地看!”

      喻文州忍俊不禁,到底先笑了场去扶他,黄少天就坡下驴,任他托着自己臂弯。

      二人这才在桌前对坐。茶凉得恰好。


      他不急,坦然地用目光描摹那人斜侧的轮廓,一手儒雅持着茶盅,啜得小口。喻文州看他那耳缘上的潮红倒是至今未退,心里平添上几抹好奇。

   “怎么这样看我?如虎捕兽似得,怪吓人。”

      黄少天皱起剑眉,一张脸紧巴巴地,喻文州心里应了个“是,可不就是你兽我虎”,却一词儿也没漏出来,只是敛袖搁盅,定定看他:“是你想多了罢。”

       一时又没了话题,黄少天紧张地双脚没几晌就换个姿势,若问为何如此紧张,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,只是在那当今状元喻文州面前,他就是输了所有剑圣的锐气。

       可多不公平…小先生怎么就一如既往平静。安安定定地饮茶自斟,大半夜还能吃下两三块小巧玲珑的花糕,对比得这厢的黄少天倒像个孩子。他看了对面的人紧张得似要吞剑了,这才悠悠地放下茶壶,“扣”得一声轻响,都能惊得黄少天椅子一抖。


       还没等黄少天反应过来,喻文州却已来到他跟前。


     “少天可是在怕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喻文州的呼吸也轻柔,当机立断抢断先机,先行抓住了刚想后退的黄少天手腕,伸手一扯二人便近在咫尺。

      “莫说难道是……在怕我?”

       黄少天慌张得三两步险些跌到,亏得喻文州反应快,先捞住了他腰身。面对着几乎面贴着面的喻文州,黄少天只觉得周围空气忽然稀薄起来。

    “没没没哪儿能呢文州,这不是太久没见紧张得吗?”喻文州的目光毫不遮掩地锁着他的眼眸,他却慌乱别过了头,“哎听说文州你可中了一甲状元,以后大富大贵大红大紫可别忘了我们这些燕雀之辈哪!”

       喻文州看他别脸也不追究,笑意悱恻地开口:“谁都能忘,忘不了少天的。”

    “诶是是是是吗!”黄少天一紧张险些咬了自己舌头,“好好好兄弟!小爷没认错你!”


    “嗯…那么,”喻文州很是有些故意地又将头靠近他些,“还记得五年前分别之日,少天答应我愿意等我解开那答案,你可记得?”

     他喉结上下滚动一回,眼巴巴地看着喻文州离他越来越近,几乎要双额相碰:“这、这自然是记得的……”


      原来他记得吗?

      原来这五年竟不是自己一个人空想吗。


      喻文州心中的涟漪荡起,心中更添一分自信,黄少天却只看到他眼角染上一抹狡黠,心中一悸。

     “那你现在,可想知道答案?”

      他听见自己鬼使神差答了“想”,于是他的小先生,如今的一甲状元郎,那笑意好看得让他失了神,让他如沐春风,如浴春阳。他听见他的小先生温温和和地开口,声音在夜色里温柔如梦。


       ——“什么缘呀,份呀,都不过是沉沦于另一个人的借口。”

      喻文州的笑意更深。

      ——“少天,可懂了我的意思?”

      他自然是懂得。可这话唠剑圣竟一时什么也回复不来,他听从自己心愿,伸手绕过那人脖颈,一吻落在那人常带笑意的薄唇唇角。那人的手陷进自己衣裳软软的褶.皱里,温柔地搂紧了自己。

      眼睫落在那人眼睑下,投下鸽羽般的阴影。他能见到那人闭眼却勾笑的眼角,于是自己也莫名笑得悱恻。


      那温和声线带着一股书卷气在耳畔轻鸣。

      ——“子时已过,今日是你生辰,无甚可送,自托于君。”

      黄少天笑出声,伸手抱他一个满怀。那人拥着他,声传在耳,带着如春笑意,暖得心尖儿也发苏。


      那日。

      ——“与君初相识,犹如故人归。”


Fin.

存个少天生贺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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